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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 卷十六 起事(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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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外只見一眼望不到頭的兵馬, 大軍壓城,摧枯拉朽之勢,攻勢猛烈, 比之前次圍困鄞城更甚。羽箭帶火雨點一般密密匝匝射向城樓, 城樓上不多時便燒出一片火海來。雲梯與攻城車齊齊出動,喊打喊殺聲與城門被撞轟隆之聲相扣, 聽得人心都是慌的。

連笙剛要奔出趙皇宮去察看情勢,卻見宮外亂作一團, 已然見到遠處有士兵模樣的人四處砍殺, 穿著與衛家軍截然不同的戰甲, 是朝廷軍!朝廷軍已殺進來了!

連笙心下大吃一驚,拔腿便往回跑,回去喚兄長。

鄞城因營州告急, 只留了不足三成的兵力留守,大部兵馬被緊急調往營州,眼下朝廷軍來勢洶洶,以十倍於鄞城兵馬的態勢, 圍住四面城樓猛攻。

很快便有一處城門被攻破。

朝廷軍殺進城來,不管百姓守軍,見人便殺。一時鄞城城中, 哭號之聲不絕於耳。鄞城守軍雖殊死抵抗,卻因兵力懸殊,終究不敵,被打得節節敗退。朝廷軍趁勢便直向趙皇宮殺來。

趙皇宮乃衛家軍的本營, 連笙急急奔回小院時,正趕上長青慌忙推了輪椅出來。一見連笙滿面焦急從外頭奔進來,便已知曉是怎麽回事。

“去大殿,去人多的地方!快走!”

長青一聲令下,連笙只推著他飛也似地往大殿上去。

朝廷軍此行志在必得,必不會放過衛家軍軍中任何人等,與大軍一處,若老天眷顧垂憐,興許還能保下一命被擄作戰俘,若要落了單,便只有死路一條。

連笙與長青匆忙奔至大殿後方時,已見殿前起了火光,一小隊朝廷軍正同衛家軍殿前廝殺,身後還有源源不斷的人馬越過宮墻宮道殺來。連笙慌了神,不知該如何是好,低頭一見身前兄長,竟也不知哪裏來的熱血,撿了地上一把長刀便緊緊握在手裏。

“你做什麽?”

“若他們殺進來,我保護你。”

連笙眼裏視死如歸,還帶著慌張的視死如歸。

“你保護我什麽!”長青一聲喝,“若他們真殺到了跟前,你不必管我,就只管保命。”

“反正也保不住命,都一樣。”

連笙不由分說,提刀站到了他跟前。

長青被她背影一擋,剎那間眼裏起的失魂落魄,忽然就感到了周身的悲涼無力。

因他是一個廢人。

廢了兩條腿,他什麽也不能做,什麽也辦不好,哪怕此刻擋在連笙跟前,卻連叫她退後的能力都沒有。長恭還妄圖將她托付給他,實在,實在可笑至極。

過去是他不自知,直至此刻才明白,自己根本就不是她能依托的人。

非但不是她的依托,反還是她的負累。

長青望著連笙的背影,心中乍然淒苦,他清楚明白,若沒有自己,當初在衛將軍府中搜查謀逆罪證,她當場便可以一走了之,若沒有自己,眼下朝廷軍圍攻鄞城,她也可以及早逃脫,遁出城去。皆因自己是個負累。

於是長青眼中驀地自苦與決絕,竟就在一支利箭倏忽飛向連笙時,一把將她推開。

連笙跌坐在地,猛一擡眼,便見那箭直直插進他的胸口。

“兄長!”她一聲驚呼。

卻見長青面上毫無懼色,只苦笑著望著她,因疼痛而略顯扭曲的笑,喊她:“這樣,你可以不必再管我了。”

“顧自保命吧,連笙……”

他話音落,便斜斜的身子,向後倒去。

連笙大吼一聲兄長,撲向他的跟前。然而人還未能撲近,便被橫空劈來的利刃擋住。

一把長長大刀毫不留情地砍下,差點落在她的手上,就要將她胳膊砍下來。

連笙一個骨碌避開,卻又迎面刺來另一支鐵槍。

她哪裏見過這般陣仗,眨眼殿前已是圍滿了朝廷軍的人,朝廷軍人馬數以十倍計,要將衛家軍殺個片甲不留。連笙一個不防,被人一刀砍中。

刀就落在她的背上,立時豁開一道長長口子。連笙只覺背上受人一擊,剎那疼痛過後,便是如潑辣椒水的火燒火燎。刺痛滲入骨髓,像要爬滿她的全身,她一個趔趄往前撲去。

手裏的刀跌落在地,她慌忙爬去撿起,回身便擋。

背後兇神惡煞一般盯上她的士兵正揮刀再要砍來,連笙忍著背上火樣灼痛,“啊——”地大叫著,發了瘋似地舉起刀也向他砍去。

十八年來沒動過的長刀,一朝拿在手上,站在兩軍混戰的人堆裏,連笙只覺手腳皆已不是自己的,提線木偶不受控制一般,只有握著刀亂砍。

不砍人,便要被人砍。

朝廷軍像是殺紅了眼,無論將士還是百姓,但凡未著朝廷軍戰甲的,格殺勿論,更遑論連笙這樣揮刀抵抗的。一刀砍在她背上,疼痛還不足以教她倒下去,緊跟著一支鐵槍便刺穿了她的肩胛。

槍頭明晃晃紮進肉裏,推著連笙往後踉蹌幾步,而後猛地一拔。

肩上登時便被鑿出一個窟窿,眨眼血流如註。連笙腦袋“嗡”地一響,膝蓋驟然被人一棒打軟,單膝觸地,跪了下去。

背上的長口子仿佛蔓延到了肩上,與肩上新傷連成一線,宛如一條荊棘做的綬帶,斜斜捆在她身上,教她動彈不得。可動彈不得,還是得動,得擋,可無論她再如何奮力抵擋,身上傷口卻還是越見越多。

胳膊上腿上背上,大小傷口好比鐵網將她網住。

肩胛處拳頭大的槍傷湧出血如井噴一般,眨眼便淌紅了她的衣裳。

像是要將她周身血液流幹,連笙只覺隨那滴答血水,氣力正在一點一點地散盡,於是忽地兩眼虛虛一晃,轉頭便悶聲栽倒在地。

周圍還是廝殺的人群,鮮血濺滿了他們的鎧甲與臉,連笙倒在地上,兩眼半合,一眨不眨地看著。她滿身是血地倒了地,士兵們只當又幹掉一個,便再無人管她了,於是連笙雙目虛浮,終於在這混亂的局面裏停了下來。

石面冰涼,她半側著身子躺在地上,眼裏是橫倒的世界,屠戮的無情的世界。

空氣中的血腥味充斥她的口鼻,教她有些作嘔,她勉力睜眼瞧著,終於看清了兩軍交戰,原是這副模樣。不是刀槍無眼,而是刀槍都長著眼,盯著敵人性命的眼。

她忽然間便原諒了長恭。

他是對的,沙場男兒,誰不是將腦袋系在腰上,她覺得活著是應當,卻不想想於他竟是僥幸。若非真心害怕,他又何必答應要娶,卻將自己拱手托付他人。

眼中驟然有些發潮。

眼前交戰的身影越發模糊起來,她閉了閉眼,不想再看了,感到自己呼吸的衰竭,於是驀然只想見到長恭來。石頭地面冷得像冰窖,她沒有了力氣,只想要靠著他。

可是長恭不會來了,他在營州,距鄞城還有一天的路。

不會來了……

連笙眼角一滴淚過,竭盡全力擡了擡手,緩緩拽出頸間的鬼不曉。鬼不曉短短一截,她將它貼在唇上,一下一下吹著。

人死以前,相傳都有回光返照,聽聞福澤深厚的,還能聞見絲竹管弦之樂縹緲相迎。連笙大約福淺,連吹的哨子,都是尋常人聽不見的。

她感到腦袋漸而發沈,沈得雙眸再也無力睜開。

合眼以前,隱隱約約見到遠方似有神光,滿殿惡鬼仿佛怕極,齊齊讓開。那神光是來接她的吧,她抿嘴笑笑,可於神光中一個身披銀甲的影子,因兩眼迷離,綽綽約約,唯有金甲折耀天光,在她將要墜入漆黑一片的世界裏,分外奪目。

是長恭……

可是長恭?

她終究無力支撐,指尖一松,唇上的鬼不曉應聲落地,兩眼沈沈閉了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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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恭抵達營州後,親自上陣殺了幾場,可與朝廷軍一日交戰下來,卻越發感到十分的古怪。朝廷軍先頭的攻擊是很猛烈,誠如營州守將八百裏加急來報說的那樣,幾乎是以侵吞營州之勢,但越往後打,便越加感到後繼兵力的不足。在前頭的輪番猛攻後,後續火力卻似乎沒有他想象當中那樣強烈。

長恭正在疑心這群將士是否在打拖延戰時,卻接到後方急急奏報,原先要來支援營州的朝廷軍大部突然改道,直奔岳州去了!

長恭心下駭然大驚,岳州!鄞城!

他當下取出帥印按到身後單庭昀的手上,只留了一句:“支援岳州,這裏交給你了。”而後一喚墨白二位先生,縱身上馬,頭也不回便沖了出去。

鄞城守將不足三成,朝廷軍大舉進犯,鄞城定是守不住的。長恭心急如焚,已等不及再點大軍出發了,只想立刻回到鄞城,回到連笙身邊。

若是鄞城城破……

他不敢想象,快馬揚鞭,幾乎是飛也似地往鄞城趕。

墨先生白先生緊隨其後,連夜不歇,從傍晚奔行到翌日午時,終於抵達岳州。然而他們飛奔到鄞城城外時,卻發現情況比他們預想的還要糟糕。朝廷軍已然攻破城門,正在城中大開殺戒。

從前兆惠征戰沙場時,便赫赫有名的,但凡是他攻下的城池,必然屠城。如今用以對付公然起義的衛家軍,更將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唯有殺一儆百,方能教齊境的百姓們都看清楚,歸順叛軍會是怎樣一副下場。

血洗鄞城。

長恭捏緊了韁繩,手上青筋暴起,騎著戰馬只在鄞城城外來回踱了兩步,便一提銀槍,殺進城中去。

單槍匹馬,直闖敵陣。

二位先生二話不說也跟上前去。

鄞城城中的朝廷軍正在廝殺,便見幾匹高頭大馬闖了進來,馬上一人金盔銀甲並一黑一白兩道身影,即便遠隔數十丈外也能感覺到的雷霆震怒。怒火仿佛要燒上天,燒得他們三人像是火箭一般直直射向趙皇宮宮門。

起初朝廷軍還紛紛避讓,不多時便發覺這三人並非善類,更有甚者當場認了出來:“是衛長恭!叛軍主帥衛長恭!”

這一聲大喊,剎那便將火力全引了來。

長恭與二位先生一路奔襲,方一奔至趙皇宮宮門,身下戰馬就被前頭圍堵的士兵齊齊砍斷了腿。他三人飛身從馬上下來,陷入敵陣。

“少將軍只管往前殺,身後交給我和白羽!”墨先生頭也不回大喊一聲。

“二位先生有勞!”

長恭毫無猶豫,橫指銀槍,便向前殺去。

銀槍所向,烈烈帶風,長風過處,見者披靡。

墨先生與白先生在他身後,一左一右替他擋下身後攻襲。兩柄長劍握於他們手中,不過看似普通的兩柄劍,竟能削鐵,擋住朝廷軍的槍林箭雨。正在酣戰之際,耳朵裏卻驀地聽見聲聲哨響,隔空而來。

兩位先生迅速對視一眼,是鬼不曉!

“在大殿!少將軍,人在大殿!”

一聲報,長恭立時掉轉槍頭,向大殿殺去。

大殿前的情況慘烈尤甚,長恭與兩位先生往裏殺,卻覺全然不似先頭入宮門時那般順利。跟前的將士仿佛攆也攆不散,殺也殺不盡,他步履維艱往前行,銀槍被砍斷了,便折成雙棍再戰,與朝廷軍短兵相接,截下兩把長刀繼續殺下去。

周圍密密麻麻的朝廷軍將他們圍得水洩不通,十倍百倍於他們的槍與刀齊齊刺來,即便身後還有兩位先生保駕,長恭也是身中數刀數槍,負傷累累。

他只抱著必死的信念往前殺,這樣的局面,他進來了,本就沒再指望活著出去,可即便是死,也要再見她一面。

哪怕死在連笙跟前,也好過他一人獨活。

於是刀劍相加,他寧以肉身擋著也要向前。

向前,殺!

身上臉上被槍頭刺中被刀劍砍傷血流不止,血與汗水模糊了他的雙眼,長恭連一拂的喘息也無,竟生生以一己之力,殺出一條血路來。

終於見到了連笙,她正倒在殿前地上,身旁不遠,是早已中箭不省人事的兄長。

長恭雙腳驀地一頓,下一刻便迅速向她奔去。

“連笙!連笙!”

他抱她坐起使勁地喊,可懷中連笙卻閉著眼睛毫無反應。頸間鬼不曉滑落一旁,長恭正一時無措,“少將軍,把她交給我,她還有救,你來引路,我們還得殺出去。”

一旁白衣已被染紅的白先生伸出了手。

長恭只怔了一瞬,便再無半刻猶豫。白先生抱起連笙,墨先生帶著長青,長恭撿起地上鐵槍,槍指長空,一聲振臂。

立時殿前的衛家軍便發現了他。

“是大帥!大帥來了!”

幾名衛家軍振臂高呼,登時潰散的軍心竟像擰成了一股。許是以為長恭帶著援兵趕到,衛家軍將士忽來的英勇,竟紛紛聚攏來他身邊。

長恭深知此刻軍心未穩,亟需一顆定心丸,當場便將鐵槍一指:“衛家軍已殺回鄞城!就在外頭接應,眾位弟兄隨我殺出去!”

“殺!——”

一呼百應。

過去踽踽獨行十餘年,長恭從不知這世間還有除去家仇以外的牽掛,每每上戰場,皆是懷抱視死如歸的心念披甲上陣,仿佛死了便解脫了,可唯獨這一次,他分外渴望,想要活著沖出去。

連笙,連笙還要活下去。

於是血染戰袍,紅瞳嗜.血,心中唯有一個字,殺。

身後的隊伍越發壯大,七零八落的衛家軍一見大帥,便源源不斷加進來,前仆後繼與他殺出去。

城中槍林箭雨,城外炮響不絕,長恭一心要將眾人帶出城門,只要沖出包圍,便有一線生機,卻不想方到城門口,竟會聽見朝廷軍的集結號響。

隱約聽見城樓上有士兵在喊:“出城迎戰!起義軍!起義軍打過來了!”

長恭大喜過望,竟不知單庭昀領兵,還能有如此神速?

可他提槍再要沖出去,卻會驟然眼前一黑,身子也不知怎的,剎那沒了知覺。這具身子已然耗到了極限,仿佛繃至極點的弦,終於“崩”地斷裂。

一聲“大帥!”,長恭渾身是血,悶頭栽倒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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